苏轼是中国书法史上里程碑式的人物,他以卓异的天资、高尚的人格、深厚的学养、丰富的经历和对艺术真谛的执著追求,创造出旷达雄放、意趣天真的书法风格。作为北宋“尚意”书风的重要倡导者和实践者,苏轼身处重文轻武的时代,深受道家文化的浸染,极力推崇老庄之学,论艺着力于自然尚意,即创作前心境淡泊自然、创作中笔意随性自然、笔墨之外中和自然,形成了“顺物自然”的书法艺术观。苏轼开辟了宋代书法艺术的新天地,他的《黄州寒食诗帖》《赤壁赋》《祭黄几道文》《致季常尺牍》等成为后世书家学习的经典。
展厅时代释放了书法的艺术魅力,同时也让当代书法进入了“有墨无翰”的创作生态,如入古不深、以技为道、盲目跟风、风格雷同等问题,在某种程度上,书法创作脱离了“为我”书写的个人情感表达,演变成为展厅效应下“为评委”“为展厅”“为观众”书写的文艺生产活动。立足当下,以苏轼“顺物自然”书法艺术观为指引,在书法走向多元化审美的今天,创作者如何实现古今书法创作的借鉴转换,在自然本真与风格展示之间找到合理的思辨方法,在人文情感、艺术审美、表现形式、流派风格等方面实现新的突破,是实现新时代书法艺术从“高原”到“高峰”的必经之路。
一、自然为上——随心书写的性灵意趣
老子《妙真经》曰,“自然者,道之真也”“人为道,能自然者,故道可得而通”。庄子《内篇·应帝王》曰:“游心于淡,合气于漠,顺物自然而无容私焉。”老庄的道家哲学思想强调“自然而通”“非外物使然”的状态,是以一种超越功利目的、身心自由的心态来顺应万物的。苏轼的艺术观因受老庄思想影响,主张艺术创作“随物赋形”“胸有成竹”“不能不为之为工”,艺术的最高境界是自然,其书法创作崇尚老庄哲学中的“原天地之美”“顺物自然”等思想。苏轼《评草书》论书法创作“书出无意于佳乃佳尔”,在《跋王巩所收藏真书》评怀素字曰:“其为人傥荡,本不求工,所以能工此,如没人之操舟,无意于济否,是以覆却万变,而举措自若,其近于有道者耶?”可见,苏轼在书法创作中不在意佳与不佳、工与不工,其艺术观蕴涵的是“性灵”“天趣”“无意”……实质就是自然而为,不纠纷杂,这些观念对时人以及后世的书画创作都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二、文质兼蓄——诗词文赋的笔墨融汇
历史上名留千古的书家,无不才高学富、学养深厚,自然天成的笔墨功夫信手拈来,看似漫不经心,实际上没有深厚笃实的文字、文学、文化功底和超越常人的人生阅历是难以做到的。如果把文学与艺术两方面的成就综合起来评价的话,苏轼堪称千古第一人,整个中国文化史上能与其并驾齐驱的屈指可数。苏轼的书法创作与其文人身份密不可分:散文方面,苏轼是“唐宋八大家”之一;诗方面,苏轼在整个宋代与陆游齐名;词方面,苏轼与辛弃疾并称“苏辛”,是宋词最高成就的代表;书法方面,苏轼与黄庭坚、米芾、蔡襄并称“宋四家”;绘画方面,苏轼是文人画的开创者。古往今来,几曾有过以一人之身在这么多的文化艺术领域登峰造极的巨匠?苏轼的《黄州寒食诗帖》被奉为学书经典,通篇宛如天籁之音,融入灵魂血肉,笔已尽而意无穷。苏轼一生跌宕起伏,贬谪黄州,令他进一步走向民众,作品具有着时代的人文气息。他把个人命运与家国情怀联系在一起,洞彻古今,万取一收,写出了人间至情和人生真谛,人品与作品都展现出持久的艺术魅力。
苏轼《致季常尺牍》
三、意法相融——继承与出新的艺术探求
苏轼晚年屡遭贬谪,辗转奔波,从而视野广阔、思想超脱,也令其书法个性更加显著。苏轼的书法对于“意”的追求力求“点画信手烦推求”“百出新意,不践古人”,强调率意为之,有所出新,而不谨小慎微,不重蹈古人。当然,在苏轼看来,“出新”并不意味着无法无度、我行我素。《东坡题跋》中评吴道子作品时,他曾说:“出新意于法度之中,寄妙理于豪放之外。”黄庭坚曾论苏轼书法:“东坡道人少时学《兰亭》,故其书法姿媚似徐季海;至于酒酣放浪,意忘工拙,字特瘦劲,乃似柳诚悬;中岁喜学颜鲁公、杨风子书,其合处不减李北海。”从苏轼的存世大字作品来看,其用笔肥厚带有隶意,较颜真卿的大字多了几分妍美,正如他在《次韵子由论书》中所说的:“端庄杂流丽,刚健含婀娜”。“意”与“法”在书法实践中犹如两极,苏轼力求在两者之间找到一个平衡点来达到艺术的完美。他对于书法创作中“意”与“法”辩证统一关系的正确认识,有助于我们从“尚意”的偏执中走出来,从而看到苏轼对于唐代“尚法”的继承。
四、情理之和——众妙尽美的精神认同
理学作为宋代思想的主流形态,是宋代艺术的主流文化背景和审美基础。宋人书法、诗词推崇“理过其辞”,画学推崇“写物必究其理”,可见,宋书之“意”在通于“情”的同时必通于“理”,是时代的必然。黄庭坚论苏轼书曰:“斯人深入理窟”,苏轼题跋诗曰:“吾观天地间,万事同一理”即是例证。寓理于书,书理同辙,以书载道,“情”与“理”浑然同体。苏轼虽自论“无意为书家”,但其信笔处往往是情在胸中,意在笔下,心手相畅。其酣畅淋漓表现出来的“烂漫”,除了“情”“意”之外,创作技术上亦离不开“理”与“法”的融入。苏轼《柳氏二外甥求笔迹》曰:“退笔成山未足珍,读书万卷始通神。”他告诫学书者:“作字法,识浅、见狭、学不足三者,终不能尽妙。”从文化视角分析,理学几乎成为宋代文人的精神认同。两宋时期,集理学与书学于一身而名世的学者,除了苏轼之外,还有张载、程颢、欧阳修、黄庭坚、朱熹、陆九渊等,庞大的理学体系的文化背景下形成的书学思想,自然成为当时书法创作的审美基础。
五、“顺物自然”艺术观和“技道两进”创作观的时代观照
回望、梳理了苏轼“顺物自然”书法艺术观,我们回到当代。当书法进入了从承继到出新的艺术升华期,同时也面临着文艺蓬勃发展下社会文化生态危机与人文精神失落的同质泛化,因此,我认为当下的书法审美应目视其外在的形式之美,心读其内在的韵味之醇。近四十年来,书法从“书斋”走向“展厅”,给我们带来了视觉和情感的空间碰撞,展厅视角下的书法创作带有时代的鲜明烙印,应在注重传统笔墨修养的基础上,强调书法的视觉审美和时代精神,尤其要注重书法作品与展览环境、创作情境、观众感受之间的融合与对接。
中国书法从古到今,坚守向内、重和、尚简、贵神的审美核心,书法的继承学习须从形而下的“技”的角度和形而上的“道”的角度同时展开。当下书法创作者应以苏轼“顺物自然”的艺术观和“技道两进”的创作观为指引,进行人文思想的滋润与书法审美的转化。书法创作者应努力探索当代书法艺术创作的人文性、学术性与时代性,以创作出有气韵、有气格、有气息、有气象的时代精品。
苏轼《归安丘园帖》(局部)